作者：沈天浩
本文字数：4145字
建议阅读时间：13分钟
当地时间10月21日，西甲球队比利亚雷亚尔主场对阵曼城的欧冠比赛还在进行，西甲联盟在马德里的办公室发布了一份突如其来的公告：原定于12月20日在美国迈阿密举行的“西甲海外赛”，正式宣告取消，而这场比赛的门票本该在次日开始发售。这场比利亚雷亚尔对阵巴塞罗那的西甲联赛，将会回到西班牙东海岸的陶瓷球场进行。消息传出后，各方反应在几小时内连锁爆发。一个雄心勃勃的项目，就此被按下了中止键。
西甲要出海，一石激起千层浪
今年8月，西班牙足协在董事会会议上批准了“西甲海外赛”计划，允许联赛第17轮比利亚雷亚尔对巴萨的比赛，移师美国迈阿密的硬石球场。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决定：欧洲顶级联赛历史上，将会首次将正式比赛移师美国举办。西甲主席哈维尔·特瓦斯视其为西甲联盟国际化战略的关键一步。此前，他曾多次公开表示，希望在2025–26赛季前实现“西甲出海”的目标。
赛事由西甲在北美的战略合作伙伴、美国公司Relevent Sports主办，该公司由美国橄榄球联盟NFL球队迈阿密海豚的老板斯蒂芬·罗斯创立，长期致力于推动欧洲赛事登陆美国。根据规划，西甲还计划在迈阿密举办为期一个月、面积达4000平方米的球迷活动节。
西班牙足协的绿灯之后，下一步是欧足联。10月初，欧足联发布了一份措辞暧昧的声明。标题是：《欧足联重申反对在海外举办国内联赛》，但在正文中却出现了这样一句话：“欧足联执委会经过慎重考虑，决定在特殊情况下破例批准西甲和意甲的两个海外办赛申请。”
这两个申请分别是：计划在美国迈阿密举行的比利亚雷亚尔-巴塞罗那（西甲），以及计划在澳大利亚珀斯举办的AC米兰-科莫（意甲）。欧足联主席亚历山大·切费林称这一决定“令人遗憾”，并强调“不得将之视为先例”。可欧足联也承认，在国际足联目前对跨国办赛规则尚未明确的情况下，它“缺乏足够法律依据予以拒绝”。
然而，项目在西班牙国内引发了强烈抗议。10月中旬，西班牙球员工会（AFE）发表声明，谴责西甲联盟“缺乏透明度、对话与一致性”，并宣布在第九轮联赛的所有比赛中进行象征性抗议——开场哨响后，球员们将在场上静止15秒。这一举动在皇家奥维耶多对西班牙人的比赛中首次出现，随后在整个联赛范围内蔓延。上轮联赛中，除巴萨和比利亚雷亚尔两队外，其余球队的球员都在开场时发起了静默抗议，而涉事两队则选择尊重对手赫罗纳与贝蒂斯的行为。
西班牙球迷联合会（FASFE）发表声明，称西甲海外赛计划“可耻”，并指责其破坏了比赛的公平性，还呼吁政府介入：“这一决定侵犯了本地季票持有者的权利，也违反了欧洲议会关于维护‘欧洲体育模式’的最新报告，该报告明确要求各级足球管理机构防止国内比赛在海外进行。我们将要求西班牙足协撤销授权，并敦促西班牙体育高级委员会（CSD）行使其监管权力阻止该项目。如若海外赛计划继续推进，我们将采取法律行动。”
西甲联盟别无他法，只能采取反制措施：在抗议期间的前15秒，转播镜头被禁止拍摄球场或看台画面，电视画面只显示球场外景。但这无法阻止西班牙国内的舆论主流，而西班牙政府的教育、职业培训与体育部长皮拉尔·阿莱格里亚，也在国家广播电台明确表示，她支持“让国内比赛留在西班牙境内”。
皇家马德里同样对海外赛表示坚决反对，并向西班牙体育高级委员会提出了两次投诉。俱乐部高层认为，这一举动“削弱比赛公平性”。比利亚雷亚尔将会在事实上失去一个主场，而巴萨将会失去一个客场。考虑到两队事实上的影响力，倘若此役真的在迈阿密进行，即便比利亚雷亚尔名义上“主场作战”，不难想象哪队将会获得更多的欢呼声。
计划取消，联盟、俱乐部、主办方皆输？
随着这场海外赛的取消，比利亚雷亚尔迎回了一个主场，但西甲联盟宣布决定的时机，让这家绰号“黄色潜水艇”的俱乐部愤怒不已。比赛宣布取消时，他们正在主场与曼城鏖战欧冠。主教练马塞利诺很快得知了消息，并在赛后直言：“在我们比赛进行时公布这样的消息，是对俱乐部、职业团队、董事会和球迷的绝对不尊重。”比利亚雷亚尔俱乐部主席费尔南多·罗伊格与其子、CEO小罗伊格，则被目击到打电话讨论此事，神情显得有些沮丧。
据西班牙媒体科贝电台报道，比利亚雷亚尔内部认为西甲联盟规划混乱、沟通不足，并相信俱乐部已尽最大配合，奈何联盟的执行完全失控。
巴塞罗那俱乐部则发布声明，尊重并接受取消决定，但“对于错失在美国拓展联赛形象的机会深感遗憾。我们相信，美国市场拥有巨大的增长潜力与资源创造力。”俱乐部补充称，“很遗憾，我们的美国球迷失去了在本国观看正赛的机会。”与此相对，巴萨将帅们对西甲海外赛本身就不感冒，如今这一计划取消，他们或许会在家中庆祝。此前，巴萨主帅弗里克直言：“我的球员并不高兴，我自己也不高兴，但西甲决定了，我们只能去踢。”
在最终公告中，西甲联盟表示：“主办方Relevent因近几周西班牙国内呈现的不确定性，决定取消赛事。联盟对此深感遗憾，对于西班牙足球的国际化来说，这一项目本来是个历史性、无可比拟的机会，如今却无法继续推进。”西甲联盟相信，在全球竞争愈发激烈的当下，英超与欧冠不断扩大其影响力与创收能力。拒绝这样的机会将削弱西班牙足球的全球竞争力。Relevent方面则对外表示，主要原因是“筹备时间不足”。
西甲联盟还强调称，项目“完全符合足协规章，未损害联赛公平性，且已获相关主管机构确认”，并感谢巴萨与比利亚雷亚尔的合作。两家俱乐部原预计将获得约500–600万欧元收益。著名记者吉耶姆·巴拉格则相信，财务问题正是这场海外赛计划流产的主因：“也许是因为资金不足，也许是因为分配不透明。比利亚雷亚尔说自己拿不到钱，而巴萨则说‘一上飞机就能拿到钱’。甚至连比利亚雷亚尔曾承诺的5000名赴美球迷如何安排，也没人说清楚。”
《卫报》披露称，Relevent 在取消比赛前与欧足联、国际足联及中北美足联均有磋商，最终因担心事件影响其与欧足联刚达成的2027–2033周期全球商业版权合作，选择止损撤出。该项目的叫停预计将给公司带来经济损失。
下一场角力：意甲海外赛悬而未决
随着西甲的海外赛计划搁置，暂定于2025年2月在澳大利亚珀斯举办的AC米兰-科莫，有机会成为史上首场在海外举行的五大联赛正赛。可西甲方面出海遇阻的事实，也让意大利方面承受了更大的阻力，这场比赛同样前途未卜。
意甲联盟的计划与西甲不谋而合。他们均希望通过在海外举办正式比赛，扩大品牌曝光与国际市场认知度。和比利亚雷亚尔-巴塞罗那一样，AC米兰-科莫这场比赛出海，也获得了欧足联不情愿的批准。然而，赛事想要真正落地澳大利亚，还需要获得三重额外批准：国际足联、亚足联和澳大利亚足协。据《卫报》报道，亚足联正遭受来自多个外部力量的“强烈政治压力”，要求其不要批准意甲在境外举办正式比赛。
与此同时，国际足联主席因凡蒂诺也公开表示：“联赛跨洲举办是一项高风险行为，必须建立规范机制，不能让俱乐部和联盟随意行动。放任的自由化，对任何一方都没有好处。”这样的信号也相当清晰。
除此以外，与西甲的情况类似，意甲涉事球队的球员，对于海外赛的计划一点都不买账。AC米兰的法国中场拉比奥，在国家队比赛日期间接受本国媒体《费加罗报》采访时直言不讳：“这完全是疯了。让两支意大利球队飞到澳大利亚去踢一场联赛，这太荒谬了。大家整天谈论赛程与球员健康，可这一切看起来都毫无逻辑。”同为法国国脚的AC米兰队长迈尼昂则表示：“人们过分关注经济利益，却忽视了比赛的意义与球员的目标。我们因此失去了一个主场作战的机会。”
俱乐部管理层的态度则完全不同。首先，为什么是珀斯？这座城市与米兰/科莫的距离超过13000公里，没有直达航班，最快的航程也要累计飞行17个小时。此外，位于澳洲西海岸的珀斯，也远离国内其它所有主要城市。不过此前，AC米兰已经连续两年在珀斯进行夏季友谊赛（2024年对阵罗马，2025年对阵本地球队珀斯光荣），不难想象其间与当地机构进行了商业洽谈。AC米兰的资方红鸟资本，同样以体育产业玩家自居，他们相信自己的全球化视角和体育产业营销经验，可以带领这家欧洲最辉耀的豪门之一取得商业成功。
同样是外资俱乐部的科莫，由在英国注册的娱乐公司Sent Entertainment Ltd全资持有，背后的真正所有权则属于印度尼西亚的针记烟草。俱乐部主席米尔万·苏瓦索，是当下意大利足坛的风云人物，他也是印度尼西亚人，相信用“新思路”能够玩转意大利足球。近日，科莫直接发布了一份官方声明，强力支持海外赛。声明表示，海外赛项目关乎意甲的生存：“我们明白，这趟旅程可能意味着放弃便利、舒适与惯例。但有时牺牲是必要的，不是为了个人利益，而是为了更高的目标，为了成长，为了整个联赛的生存。”
科莫俱乐部还指出：“意甲的国际转播收入仅为英超海外收益的十分之一。这种失衡使英格兰俱乐部在财政上占据巨大优势，使他们能够留住球星、吸引顶级人才，并不断扩大其全球影响力。我们希望让意甲重返上世纪90年代的辉煌——当时意大利足球是全世界最受关注、最受尊敬、也最受喜爱的联赛。”
意甲联盟主席德西尔沃，选择以强硬的方式回应拉比奥的上文言论：“拉比奥和所有拿着数百万欧元年薪的球员一样，忘记了他们的收入来源，那就是踢足球。他应该尊重自己赚到的钱，并且对他的雇主AC米兰更加包容——AC米兰同意并推动了这场海外赛。”然而，在西甲的同行们遭遇暂时性失败之后，意甲联盟只能采取观望姿态，静待各机构的正式裁定。
是国际主义理想，还是争端与分裂肇因？
无论结果如何，意甲联盟看起来都不会在未来放弃海外赛的构想——正如他们此前与沙特方面签订合约，将意大利超级杯移师该地举办（沙特人可以在6年内举办4次意大利超级杯），并收获不菲报酬。特瓦斯也不会放弃，西甲海外赛是他的长期构想，即便他的计划迄今已经屡次受挫：2018年，西甲联盟尝试将赫罗纳-巴塞罗那的比赛移师迈阿密，但遭到西班牙足协和国际足联的强烈反对。2019年，马德里竞技与比利亚雷亚尔的海外赛计划同样被否决。此番再度失败，特瓦斯在X账号上感叹：“西班牙足球应该怀着雄心壮志——而不是恐惧——去展望未来。我们将继续努力。这一次，我们非常接近了。”
近年来，西甲联盟与西足协的关系显著改善，而Relevent Sports在2024年赢得针对国际足联和美国足协的律政之战，迫使国际足联公开表态考虑修改禁止跨境办赛的规定，以换得Relevent Sports撤诉，这才让海外赛市场的局面彻底改观。西甲联盟在这份声明的最后写道：“西甲联赛将一如既往地致力于将西班牙足球带到世界每个角落，推广开放、现代和竞争的愿景，造福俱乐部、球员和球迷。”
但另一方面，国际足联方面则已着手修订条款，研究是否可完全禁止境外联赛举办，并计划于2026年前推出新规。若新规落地，意甲和西甲的“出海梦”将会更加难以实现。此外，德国足球联盟（DFL）已公开表示，德甲不会在海外举办任何正式比赛。英超联赛则早在2008年就提出了“第39轮海外赛”构想，意图借鉴NBA的商业思路，可在遭遇球迷强烈反对与国际足联的否决后，被迫撤回计划。据报道，对于此次西甲海外赛受阻，英超“在私下里感到高兴”。
海外赛的前途依然悬而未决，各方之间的分裂却已清晰可见：俱乐部里，球员、教练、管理层之间可以持完全相反的立场；联盟内部，当事方和旁观者的态度也是截然不同；欧洲四个最具影响力的联赛中，富裕的英超和健康的德甲，与被“贫穷焦虑”困扰的西意形成鲜明对比；机构决策者间，对于海外赛的态度莫衷一是。同处一个足球世界，并不意味着能够轻易相互理解，而比起几千甚至上万公里的距离，足球在传统精神和社区传统、以及纯粹商业逻辑之间那条看不见的分界线，甚至更难逾越。